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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5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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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5章

路上, 李從舟就已經派人回府通傳,小陶他們幾個嚴陣以待,生怕雲秋這一折騰是要早產。

結果從清河坊一路凈街, 鬧得半個京城裏是雞飛狗跳,可回到王府後, 雲秋竟然靠在車壁上睡著了。

李從舟不敢怠慢,扶了小陶先上車去診脈相看,而那邊點心他們已經燒好了熱水、備好了房間。

然而小陶蹲在車上看了半晌,發覺雲秋應該只是被涼風撲著、腹痛也只是舟車勞頓所造成的不適。

聽見小陶這麽說, 圍在外面的眾人也算是松了一口氣, 尤其是白嬤嬤, 老人家可被嚇得不輕。

這會兒緊著的那口氣一松, 人也跟著癱軟下來, 要不是旁邊有大管事和遠津扶著, 這就要摔跤了。

李從舟看看闔府被驚動的人, 還有外面的銀甲衛、羽林衛,他搖搖頭, 嘆了一口氣先給雲秋從車上弄下來、送回寧心堂的房間中。

犯愁地看著躺在床上睡得很熟的小家夥,李從舟搖搖頭, 洩憤地捏了雲秋鼻尖:

“小壞蛋。”

“唔嗯……”雲秋哼哼,從被子中伸出小爪子來刨了兩下,然後甩甩腦袋翻身背對著他。

李從舟皺皺眉, 最後忍不住笑出聲。

五歲?或者是六歲, 當時圓空大師吩咐他守在報國寺的觀音殿內,結果不知打哪兒溜進來一直幹瘦的小橘貓, 非要爬到供桌上舔香油吃。

他那會兒個子矮,跟高高的供桌幾乎是一邊兒齊, 只能勉強伸手碰到一點點的貓毛。

師父教過他,說世間萬物、天地生靈,都要常懷敬畏之心,所以也不敢用力,只能小聲喊小貓下來。

結果那貓兒大約是餓久了,根本不怕李從舟,反而還更靈活地跳到供桌內側,偷吃得更歡了。

李從舟無奈,只能從外面搬回來一張小凳子,想墊著給小貓捉下來,或者收起來香油。

結果那小東西靈活得很,趁他還沒站穩,竟然一下從供桌上跳下來,還踩他腦袋。

他被嚇了一跳,往後一仰就跌坐在地上,後來又為了追那倒黴的小東西,撞翻了不少觀音殿裏的東西。

後來聽明義師兄說,他們聞訊趕到時,他正帶著滿身貓毛坐在一地狼藉裏和小貓搏鬥。

……也是。

李從舟勾起嘴角,給雲秋身上的被子拉拉高——他從小就對這種鬼靈精怪的小東西沒轍。

算了,誰讓這兒躺著的是他媳婦兒呢。

李從舟站起身,給床上的紗帳放下來,出寧心堂去收拾爛攤子——謝過協助的羽林衛、派人去清點京城百姓的損失,然後上折子給東宮和皇帝告罪。

自從淩錚和徐宜離京後,皇帝堅持上了兩日朝後還是甩手不幹,將幾乎大部分的朝政都甩給了太子。

太子說是監國,實際上是大權在握,除了非常要緊的大事還需找皇帝商量外,其他的,都是青宮決斷。

李從舟這事可大可小,往大了說是皇家顏面、是與民爭利,往小了說就是家事、不算什麽要緊。

太子想了想,不等言官禦史的奏折送來,就直接下了詔,罰了寧王府一筆銀子、讓寧王顧雲舟在家反省。

這可謂是一招高高擡起、輕輕放下,雖說是罰他在家反省,這不就是變相讓他回家陪待產的老婆麽?

言官禦史是有勁兒也使不出,真寫了奏折遞進去,也會被太子青宮輕飄飄一句“本宮已經罰過了”給打回來,無奈,禦史臺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。

後來雲秋醒了,知道自己闖這麽大禍也懵了,坐在床上聽點心說完後,半天都沒憋出一句話。

“公子,你可嚇壞我們了,”點心心有餘悸,端起來旁邊一直溫著的藥給雲秋倒了一盞,“下回您可不能再這樣了——”

雲秋抿抿嘴,總覺得懷了崽崽後,他的心情經常會變得很壞,有時候想要什麽就一定要得到,任性得有點離譜。

像是上回他就是想吃一碗宴春樓的蒸梨五色糖,鬧著讓點心他們去買回來,他吃了一口又覺著膩。

等睡過午覺起來,他又覺著自己好過分,一點兒不替他人著想。

點心看他神情低落,眉頭一緊,忙讓人去瞭山閣請李從舟,李從舟正在給江南的父親母親寫信,給雲秋近來的情況報之二老聽。

聽見雲秋又開始自責,李從舟信也不寫了,直接將手中筆一丟,三兩步就趕到了寧興堂。

雲秋看見他,輕輕咬了嘴唇低下頭,一副等待挨訓的可憐模樣,眼尾下垂,看著更像知道自己闖禍的小貓了。

李從舟對點心頷首,然後接過來他手中那碗藥,做到床邊上,對雲秋出去的事情是只字未提,只哄著他乖乖喝藥。

“唔……”一碗藥喝完,雲秋舔舔唇瓣,悄悄瞥了李從舟好幾眼,最終忍不住問,“……不罵我啊?”

李從舟用拇指揩去他唇角的藥液,笑,“罵你做什麽?”

雲秋嗚啊一聲,“我……”

“沒事,外面的事情都處理好了,不用擔心,”李從舟拍拍他的手背,“不用自責。”

他給雲秋講了,許多女子懷孕的時候脾氣都會變壞,“母親說從前懷我的時候她也這樣的。”

王妃在寄過來的信裏專門強調了這一點,讓李從舟不要和雲秋吵架,也不要用常理和規矩去拘著他。

“遇到事情我們一起解決,有什麽困難我先幫你擔著,”李從舟刮刮雲秋鼻尖,“這才是一家人。”

雲秋聽了這話,心裏那份負罪感稍減輕了些,但小臉還是垮,“……有時候我都不知道我怎麽了。”

“做你自己就好了,”李從舟拍拍他的腦袋,“前世你快快樂樂做京城第一紈絝,今生你也可以快快樂樂做京城首富。”

雲秋看著他,哀嘆一聲,然後撲到李從舟懷裏藏起臉,“……你這樣我要被你寵壞的。”

李從舟挑挑眉,“寵壞便寵壞,又怎麽了?”

雲秋好笑,只覺李從舟的神態動作和語氣,已經越來越像淩錚了,不愧是父子倆,維護家人時候都是滿臉驕傲,連眉梢揚起的弧度都很相像。

李從舟又勸了雲秋兩句,給他排隊好不容易買到的桂花糕拿進來,分給雲秋一小塊後,告訴他——

“太子罰我在家反省,三月不許上朝,銀甲衛的事情我都已經交給蕭叔了,之後,你可要陪我一起登門道謝。”

雲秋嘿嘿傻樂,點點頭說好。

“那現在還困麽?”李從舟拿過來一個白嬤嬤專門縫制的腰枕給雲秋墊著,“肚子還痛麽?身上還有哪裏難受?”

雲秋搖搖頭,“都好,也不想睡了,就是沒力氣,懶懶的,不想動、也不想做事情。”

李從舟一聽這個,當場就想要給他叫小陶。

“誒?”雲秋忙攔住他,“不用不用,不要叫小陶,他進來又要啰嗦我,這樣,你給我讀故事吧?”

“……讀故事?”

雲秋認真點點頭,“你不說明義師兄買到了《再續艷|春|情》麽?我都還沒看過呢,你給我講講吧?”

李從舟:“……”

他的表情一言難盡,“你確定……要聽這個?”

雲秋仰頭看他一眼,“怎麽啦?你也和外面那些俗人一樣,認為這個是壞書吶?我跟你說它裏面講究可深了,還能學到不少姿勢呢!”

李從舟沒說話,只是目光下移、落到雲秋小腹上。

太子的正妃嚴氏,前些日子不也給青宮添了一位小皇孫麽?所以太子有時候閑暇時,也會給李從舟聊些孩子的事兒。

嚴氏雖然出身將門,但她本人是頗通詩詞翰墨,對小孩的事情也是十分上心,還在孕中,就給孩子讀故事、聽雅曲。

而且《大戴禮記》五十八篇裏,也有專門講胎教的章節,主張妊子婦人應當心態寬和、保持儀態。

前唐舊漢都曾經在宮禁內設立過胎教院,以確保生下來的孩子能聰敏、健康。

雖說……

不該拿他家崽崽去和青宮中的小皇孫比,但——

但是拿《再續艷|春|情》給孩子當胎教讀物未免也太特別了一點,李從舟自忖自己還不能這麽荒唐。

於是,他旁敲側擊給雲秋講了講這種主張。

而雲秋聽著前面連打兩個呵欠,但後來講到對崽崽的好處後,他便立刻精神起來,“那、那你選一本,太子妃選的是什麽?”

太子當時就是和他閑聊,李從舟本來就話少,哪裏會盯著人家問青宮裏的閨閣事。

他噎了噎,搖搖頭表示自己不知道。

雲秋便橫他一眼,嫌小和尚笨、怎麽不知道套套話,然後又仔細回想王妃小時候給他念的書——

好像都是些民間哄孩子的話本,沒有什麽特別的。

“要不,我們問問白嬤嬤?”李從舟提議。

雲秋本來都點頭了,但李從舟才起身一半又被他拉住,小家夥板著臉、瞪大眼睛兇巴巴:

“……不許給嬤嬤告狀,說我想讓你念那個!”

哦,那個。

李從舟睨他,怎麽這會兒又知道那東西是“那個”了?不說是和外面的俗人一樣不懂欣賞麽?

雲秋抿抿嘴,“……嬤嬤、嬤嬤是老時候的人嘛,她、她不明白的。”

“……好,”李從舟拍拍他肩膀,終於笑出聲,“不會告你的黑狀的,放心。”

雲秋這才高興起來。

而白嬤嬤回憶當年,說王妃其實根本沒刻意去教孩子什麽,“小姐性子活,更偏愛民間話本和故事,覺著孩子開心快樂最要緊,有時候她講的故事,都是自己瞎編的。”

“瞎編的?”

“是啊,”白嬤嬤笑,“秋秋小時候可喜歡聽故事,爺不在,小姐哄他睡,他能一直問‘講講聽’,帶著小奶音捉著小姐的袖子,小姐也就只能給他硬編。”

“真是萬般無奈之下,講個小白兔拔蘿蔔的故事,小姐都給他講到冬天腌蘿蔔條了,他還目光灼灼等著,最後是一直講到第二年蘿蔔種子又種下去,才好不容易給人哄睡了。”

李從舟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面,忍俊不禁。

“所以沒事兒,”白嬤嬤拍拍眼前這位小王爺肩膀,“你們想給孩子講什麽就講什麽。”

李從舟臉上的笑僵了僵,最後只能帶著這個模棱兩可的回答重新回到寧心堂。

他不會講故事,但雲秋卻很擅長。

——要不擅長,怎麽會編排當初方錦弦那場大戲,邀了那麽多人入局。

聽完他轉述白嬤嬤的話後,雲秋歪著腦袋想了想,就開始給懷裏的小崽崽講:

“崽吶,告訴你哦,你的兩位爹爹都可不是一般人,我們懂法術、會戲法,我們是活了兩輩子的。”

李從舟皺眉,半晌後好笑地摟過雲秋,聽著他一本正經地告訴小崽子——

他們前世今生,從相遇到相知、相守的故事,雲秋講著講著倒先給自己講困了,還沒說到西北之行,就已經腦袋一歪睡過去。

而李從舟只是扶著他,手貼在雲秋扶著小腹的手背上,替他繼續給故事講完。

當然,他講的並不精彩,許多在雲秋看來很驚險、很刺激的事情於他而言只是稀松平常。

所以西北戰場上的事情他很快一筆帶過,之後就是江南和西南,他說著,還偷偷告訴崽崽——

“你爹爹有時候挺聰明的,有時候又笨得要死,闖禍的本事一回比一回厲害……”

不過,李從舟垂眸看著已經熟睡的雲秋,小家夥什麽樣他都喜歡,膽怯的、熱烈的,還有小狐貍一樣算計別人的時候。

故事都講完,李從舟看了看外面漸漸暗下來的天色,天晚欲雪,寒冬將至,他聲音放得更輕:

“所以崽,你爹爹懷你一回不易,往後你可多孝順他點兒,別惹他生氣,知道麽?”

也不知是不是李從舟的錯覺,他明顯感覺到自己說完這句話後,掌心下面輕微動了動。

他駭然地看向雲秋小腹,似乎是為了證明什麽一樣,又是重重一下胎動傳來,像是被什麽踹了下掌心。

李從舟心頭一暖,眼眶微微濕潤,低聲呢喃了一句“小家夥”——也不知是在叫未出世的孩子,還是在喚雲秋。

不用再去上朝後,李從舟每日有大把的時間能陪著雲秋,大寒過後,京城的天也越來越涼。

寧心堂的小院裏,漸漸積起了雪。

鬧過那一次後,或許是天氣的原因、或許是雲秋心疼小和尚,反正他不再想著要出去莊上了。

只是每日穿得厚厚暖暖的,要李從舟扶著他在寧心堂內走一走,最遠、能去到王妃的望月閣,最近、就在滄海堂和寧心堂中間的長廊上來回逛兩圈。

大管事每日三道要人掃著雪,點心和遠津也一直在旁邊小心陪著,生怕雲秋摔著。

實際上,小陶給雲秋診脈,胎相好、脈息穩,前幾個月的精心調養算是有了很好的成效。

而且巧合的是,尤大夫上個月才幫忙去給一位婦人接生,又對在冬天生孩子需要準備的東西進行了補全。

暖閣、爐子,熱水和剪子這些都是常備的,而那日尤雪去的那戶人家,婦人還有些難產。

所以他們自己家裏請好的穩婆還拿出了催吐的油發、針、杖等東西,好在折騰了一會兒,最終的結果是好的。

王府沒請穩婆,雲秋是男身成孕,本來就不能以尋常婦人例子忖度之,到時候請陸大夫、尤大夫和小陶一起斟酌,烏影也去協助一二。

男子的身體構造本就和女子不同,即便是被蠱蟲短暫改變了脈象,骨骼的結構也不容許。

所以陸大夫主張動刀,小陶為此還專門冒著風雪去了一趟江南,拿了不少陶青新制的藥材回來。

如此一家人惴惴不安地等著,挨過除夕、新年,到第二年正月十五都過了,雲秋這兒還是沒有一點兒動靜。

倒是肚皮已經很鼓,雲秋也覺得腰被墜得很疼很疼,有好幾回晚上被重得睡不著,偷偷抹了淚。

還嚷嚷著給李從舟說了胡話,說他不要生了。

李從舟自然是什麽都順著他,好話說盡、親親抱抱哄哄,藏在袖口下的兩只手臂都被咬得滿是青紅一片的牙印。

不過再難受,現在也沒有回頭路可以走,雲秋只能咬牙自己撐著,熬過最後這一點點時間。

陸大夫已經從桃花關上搬了下來,他和小陶一起直接住在了從前點心做雜役時候住的直房內。

尤雪雖要顧著京城裏的其他百姓,但還是給要緊的幾個病患看完診後,在一月三十日、掛了牌入王府。

王府上下嚴陣以待,報國寺內,明義師兄在離京前,難得沒有像是從前一樣趁著年關胡鬧,而是守在李從舟曾經用過的蒲團上,認真跪在佛前、替他們誦了三日大經。

小邱、小鐘和張勇、張昭兒兄弟沒有其他能幫上的忙,便是到京城慈雲觀給雲秋和孩子求了平安符。

眾人就這麽守著、求著,焦急地等待著,承和十八年二月上旬都過完了,小東西卻還是沒有想落地的意思。

陸商診脈,覺著不能等了,再這麽下去胎兒再大,就要跟雲秋爭奪體內的養分了,所以選定日子,定在了二月十五動刀。

說來也怪,本來京城的雪在上個月末已經停了,有些疾行的腳夫甚至換上了稍薄些的春裝。

但二月十四日午後,京城裏就驟然刮起了大風,原本湛藍色的高天在一陣陣疾風的催逼下,漸漸籠罩了大片灰雲。

到十五日,竟然又下起了雪。

一開始是一點點飄落的小冰晶,落到地上沒多久就化了,可陸商他們進入準備好房間後不久,天空裏就漸漸下起了鵝毛大雪。

突然驟降的漫天風雪甚至給京城裏的惠民河都凍上,墮星臺的兩位星官以及禮部官員被連夜傳喚。

而寧王府內,眾人對外面發生的一切都不在乎,只是有條不紊地按著之前的吩咐,各司其職、分工合作。

李從舟就坐在一旁,一直陪著雲秋,這回是手背手腕上也未能幸免,又是咬痕、又是抓痕。

哪怕是前世在戰場上出生入死,李從舟也感覺自己從沒見過這麽多血,即便有陶青準備好的藥、有烏影從他們苗人聖山上找來的仙芝……

他也覺得如果可以,這今生唯此一次的罪,他不想雲秋受,孩子有沒有無所謂,可小秋秋不該這樣痛苦。

好在陸商、小陶配合好,還有尤雪在旁邊幫忙打下手,整個過程很順利,新出生的小家夥皺成一團、很醜,但拍了兩下後哭得很洪亮。

——是個男孩,抱起來很敦實,放到銀秤上掂量一下足有六斤多。

手腳都有力量得很,娃娃哭的聲音給整個產房的嘈雜都壓了下去。

還好,算是大人孩子都平安。

尤雪、白嬤嬤他們忙著去妥善處理新生的小孩,陸商、小陶留下來清理產房,給雲秋包紮傷口。

等一切都收拾好,雲秋和孩子也被送回寧心堂,李從舟是一眼都沒看那崽崽,只擔心地看雲秋。

陸商和小陶都勸他去休息,他卻只是擺擺手,說自己沒事,然後讓人都不要進來打擾,又是就去問管事和點心。

孩子的兩個爹爹一個因生產昏著,另一個卻根本無心照料他、還記了他的仇,因此,白嬤嬤倒是有幸成了第一個抱著孩子的人。

她笑著逗了逗小家夥,“乖寶貝,你倆爹爹辛苦,嬤嬤陪你玩哦——”

小嬰兒盯著嬤嬤看了一會兒,又仰頭過去睡了。

為著這個孩子,王府是前前後後找了三十多個乳母,從城內找到城外,最後嬤嬤和大管事一起挑,留下了三個老實、話少,面相和善的。

白嬤嬤看著孩子喜歡,即便是乳母來了,她也不願放手,一直跟到了那邊看著她們照顧。

而點心對旁人也不放心,自己守在寧心堂走不開,就請遠津來來回回去看。

遠津在大雪地裏來來回回走,褲腳明明都濕了,臉上的笑容卻還是怎麽也散不去,回回都能說出新鮮的。

王府眾人高興,大管事看過孩子後熱淚盈眶,馬上給江南的兩位主子寫信、報平安,而後也沒忘記——要差人往宮裏遞折子。

大管事在王府多年,也算熟悉宮內的一應事務,他直接將王爺和王妃定好的名字報上去,並送大宗正院。

半日後,風雪歇。

墮星臺的星官說這是瑞雪、是吉兆,而禮部的官員也認為這合天降聖人、瑞獸的天象,是祥瑞。

皇帝因此大赦天下,還獎賞了一批在籍冊改革中提出重要意見的官員,最後聽聞寧王府平安生子,聖上龍顏大悅,著人按著皇子的例賞了厚禮。

太後沒想到自己竟然能見到重孫,高興的都沒合攏嘴,一直鬧著要出宮去親自看看那小孩子。

最後被她身邊的嬤嬤勸住,說她要是去、王府上又要備著接駕,多少忙不過來,或許還會照顧不周。

倒不如等一切都好了,再去不遲。

太後想想倒也是,但還是不甘心地遣了身邊的管事嬤嬤,“那你去,你代我去,去仔細看看、回來告訴我,禮就照著皇帝的給,庫房裏的好東西也別藏著。”

管事嬤嬤好笑,心說庫房裏最好的東西太後已經賞給寧王妃了,如今那些都是金銀俗物。

但想想,賞賜本身也代表看中,於是進庫房挑了些適合小孩子用的東西,找了宮人帶著出宮去。

這一路上,嬤嬤還在錦廊遇見了惠貴妃宮裏的掌事姑姑,她身後也是帶著大箱小箱的東西。

而在對方拜下見禮後,嬤嬤才發現這位姑姑身後還跟著淳妃身邊的大宮女,那宮女也捧著一只匣子。

管事嬤嬤大抵也就明白了,惠貴妃給自家人賞賜,而淳妃因為駙馬的關系,也和寧王妃關系近。

惠貴妃、淳妃應該是宮裏最早知道,也想要去王府拜見的後宮女眷。

一行人踏著十六日還未完全化的深雪,到達寧王府後,才發現府中早就堆滿了禮物,管事都有些忙不過來——

宮裏的賞賜很多,皇帝和太子的幾乎是同時送到,然後就是文武朝臣和許多京城裏商人的。

太後身邊的管事嬤嬤看了一眼,然後就跟管事遞了太後的話,有幸去看望了雲秋以及那小世子。

小世子貪睡,身上裹著一件湖絲夾絨的小肚兜,臉頰已經褪去了第一日的褶皺,皮膚白皙、兩頰粉嫩。

眉毛的顏色很淡很淡,五官還沒張開,也敲不出來是更像小王爺還是小王妃。

看見新生的孩子,管事嬤嬤也是高興的,她繞著小床看了兩圈後,這才依依不舍地回宮與太後覆命。

王府外面熱鬧嘈雜,來往恭賀之人很多。

可寧心堂裏面卻很安靜,點心和遠津守在門口,烏影和銀甲衛的蕭副將斜倚在門口。

而院內陸商、小陶他們在認真地煎藥,雜役們掃雪,還有宴驚鴻的鄭娘子、專程過來給雲秋煲湯。

雲秋昏了足三日,一直到十九日的晚些時候,才在夕陽金輝中緩緩轉醒。

一睜開眼睛,他就看見了滿室金紅色的光芒,夕陽西下,而李從舟正趴在他床邊、一手還緊緊握著他。

雲秋還以為他這還是在二月十五,稍挪動了一下,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一陣悶悶的痛。

他嘶了一聲,掌心裏頓時滲出好些冷汗。

李從舟淺眠,這些日子守著雲秋也是醒醒睡睡,聽見聲音立刻就被驚醒了,一擡頭對上雲秋的眼睛,他還有些沒反應過來。

雲秋的臉看上去寡白寡白的、唇色全無,可他微微睜開的眼睛帶著笑,在他掌心裏的手指還輕輕勾了下。

李從舟一下彈起來,張了張口,一個字都還沒說出來,眼眶中卻先湧出了兩行淚。

雲秋還是第一次看小和尚這樣哭,無聲無息,傷心至極的模樣,他本想伸手去抹掉那些淚,可身上沒力氣、手擡起來一半就只能虛虛落下。

結果李從舟主動膝行兩步,跪在床旁將他的雙手都拉起來,貼到了他的臉上,而他閉上眼睛,更多淚留下。

雲秋被迫捧住小和尚的臉,兩手接了一片冰涼,他身上痛,也沒多少力量說話,只能用氣聲道:

“明濟哥哥不哭……”

李從舟的眼淚卻根本止不住,他重生而來,幾乎就沒哭過,但那日看著雲秋這孩子落地的整個過程,他就一日一日睡不好、做噩夢。

他的秋秋,明明這麽小的一個人,身體裏怎麽會有那麽多血,人怎麽可以變得那麽白、白得幾乎透明。

李從舟沒告訴別人他的惶恐和害怕,雖然陸商和小陶一遍一遍給他保證,說雲秋恢覆得很好、並無性命之憂,但——

但他就總是會被驚醒,不是夢見自己又回到了一片焦黑的報國寺廢墟前,就是夢見自己在雲橋上沒有拉住雲秋。

如今雲秋醒了,他卻還是覺得難過,替無端卷入這一切的雲秋難過,替他受的這些罪難過。

雲秋見李從舟不聽他的,眼珠轉了轉,只能重新換了個思路,他嘶了一聲——

等李從舟緊張地掛著滿臉淚痕擡頭時,他才小聲道,“好痛哦,明濟哥哥,我好痛。”

李從舟立刻安慰地親親他額頭,踉踉蹌蹌站起來,去門口喊大夫,他一邊胡亂擦掉自己臉上的淚水,一邊也從那種混亂的狀況走出:

“餓不餓?有沒有什麽想吃的東西?”

雲秋搖搖頭,卻在陸商他們進來後,眼巴巴在屋內找了一圈,然後才問李從舟:

“寶寶呢?”

李從舟想了想,發現自己這三天一直守在雲秋旁邊,根本就沒去看過那小崽子,於是他也答不上來。

倒是點心笑著在一旁答了,“小公子很好,能吃能睡,乳母和白嬤嬤在那邊照料著,要抱來給公子你看看不?”

雲秋當然是點頭說好,然後沖李從舟伸出手,聲音軟軟,“別惱啦,我這不是……好好的麽?”

李從舟不情不願坐過去,心裏還記著小東西的仇。

倒是陸商忍不住大吐苦水,開始給雲秋告狀,“您可是不知道,小王爺這幾日像是要吃了我。”

老人家連連擺手,看著雲秋半開玩笑道:

“您往後哇,可務必保重好自己身子,不然,我肯定你們寧王府會有那句說爛了的詞——”

雲秋茫然,“什麽?”

這時候,陸商和小陶相視一笑,紛紛齊聲道:

“‘治不好他,我就要你們給他陪葬’!”

李從舟:“……”

雲秋忍不住,終於噗嗤一聲笑了,他這一笑牽動到傷口,然後又哎唷哎唷叫起來。

最後鬧了一陣,孩子終於給白嬤嬤抱了來。

這麽說三日過去,小家夥的五官長開不少,看著已經不是出生時候那皺巴巴小老頭的模樣。

就連一直暗中記仇的李從舟,都不免多看了兩眼——小家夥像雲秋,皮膚白皙、臉頰粉嫩,好像還挺可愛的。

而雲秋勉強半坐起來,靠在李從舟身上看了一眼後,也嘴角高高揚起、眼睛彎彎:

小寶貝像李從舟,鼻梁高挺、眼眸漆黑,將來長大已經是個俊朗的小少年。

瞧著兩人都歡喜,白嬤嬤也松了一口氣,她可怕李從舟將來找這位小公子麻煩呢。

——畢竟這三日,小王爺的臉可黑。

這時候,雲秋忽然想到一點,他轉過頭去問李從舟,“崽崽大名定了,可有小名沒有?總不能他到三五歲,我們還叫他崽崽或者寶寶吧?”

李從舟給孩子取的名字是輕寒,叫輕輕或者寒寒都好像不大妥當,於是他笑著看雲秋:

“大名我取,小名不該你取麽?”

雲秋想想也是,教養寶貝本來就是兩個人一起的事兒,於是他歪歪腦袋想了想——

乍暖還寒,薄雪初春。

“不如就叫——‘阿雪’,如何?”

“阿雪?”李從舟重覆了一道。

雲秋點點頭,然後期待地看向圍在床旁邊的眾人,白嬤嬤是頭一個讚同的,她們照顧孩子多,有個小名叫著也好。

“阿雪,雪雪,挺好,也合輕寒這個大名。”陸商和老管事也認同,管事還準備要再去給江南寄信。

李從舟這才點點頭,“那就叫阿雪。”

雲秋嘿嘿樂,忍不住摸了下小寶貝的鼻尖,小孩睜著黑亮的眼睛看自己爹爹一眼,然後竟也跟著嘿嘿笑起來。

“笑了笑了,”遠津高興,猛拉點心,“你看小公子笑了!”

而李從舟看著那跟雲秋笑得一樣甜的小阿雪,也跟著露出了淺淺的笑容:真好。

……

三年後——

承和二十年,八月十五。

武王街上,寧王府張燈結彩,門口已繼任為王府管事的點心,正在穩重妥帖地迎來送往。

今日是他們王爺王妃的二十歲生辰宴,是整壽,合該大辦,所以大宴賓客,邀請了不少親朋好友。

辦完這場宴,王爺就要南下到江南辦事,而王妃、也便是他的公子,也要到江南看生漆生意。

到時候,正好帶著剛滿三歲的小世子顧輕寒,去杭城青山上,看看他的祖父祖母。

江南氣候宜人,四時風景秀麗。再加上離開京城、身心都閑適下來,徐宜的病在這幾年裏漸漸好轉許多。

陶青六月份去看時,也高興地告訴淩錚,說只要再堅持吃上一年的藥,往後也註意肺氣保養,便都不會覆發、也不會轉重了。

得知這個消息,李從舟和雲秋才算是徹底放下心來——王妃前世的病歿,是他們的心病,這回王妃能好好的,才算是最後的完滿。

雖說是生辰宴,但朝廷上的人雲秋就請了宰相蘇馳和尚書府的太傅林瑕。

林瑕是今年四月剛坐上的太傅位,正好是文太傅病逝後的一個月。

那時候,與文家多年沒有來往的太子身著素服,帶著正妃和小皇孫,親自到了文家吊唁。

文太傅生前有不少門生、門客,他們都前來送太傅最後一程,而太傅的妻兒跪在靈堂上,早已泣不成聲。

太子在靈堂上站了許久,最後給小兒子抱起來,然後牽著妻子、沒搭理任何一位上來妄圖搭話的人,徑直回了青宮內。

皇帝給文太傅贈了一品文德太師,並供奉入先賢祠,但有心之人發現——舒家並未前往吊唁。

曾經穩固的太|子黨,或許在太子從江南回來監國的那一刻,就悄無聲息地瓦解了。

李從舟邀請的人就更少,烏影在一年前就離開了京城,說是要帶著兄弟們回烏蒙山、重建家園。

所以最後他只請了還留在京城裏的蕭副將,以及調任回京城的馮副官。

明義師兄原本是最喜歡熱鬧的,可他外出掛單,師父只說收到過他的信,但也並不知道他最後去了何方。

倒是李從舟的那位小師弟明信,替圓空大師送來了幾卷經書,還有一小串菩提念珠,是給小世子顧輕寒的。

其他生辰宴上的賓客,就都是雲秋請來的——曲家幫眾、白帝城的公孫賢和公孫叡、周承樂……

還有田莊上的、陳家村的,幾個鋪子和跟鋪子來往比較密切的老板、夥計。

可惜的是,曲懷玉沒能來,五公主在峨眉山上摔著腿,傷得還蠻重,雖然她想帶傷趕回來,但曲懷玉不允,無奈,他們的禮只能是請曲懷文代勞。

雲秋他們的生辰是在八月十五團圓節,所以雲秋給筵席辦在中午,有些賓客是送了禮就走,有些留下來陪著用了午飯。

像是陳村長他們一家,陳槿陳婆婆他們,都是被雲秋一家子的邀請過來,既是生辰,也是小聚。

前日,雲秋盤下了聚寶街上的最後一間桕燭鋪,至此,從十一歲那年開始,九年時間,雲秋已經擁有了一整條聚寶街,成了名副其實的富戶。

即便沒有參與錢業行會,雲琜錢莊也因其聲名而百姓信賴,儼然超過了當年的京城“四大元”。

忙碌了一日,送走最後一位賓客後,李從舟和雲秋對視一眼,兩人的臉上都露出了松一口氣的笑容。

而後,李從舟轉身備馬、雲秋蹲下去沖還在院裏瘋跑的小阿雪招招手,一家人,偷偷從窄門出、去了棲凰山別院。

別院裏,遠津早準備好了觀星賞月的矮臺、屏風,泡溫湯所需的一應用物。

趴在雲秋懷裏的小阿雪正是話多的時候,這回實際上不是他第一次出門,但卻是第一次來別院,他東瞧瞧、西望望,咿咿呀呀說了好多話:

“爹爹爹爹,這裏就是父親說的,外祖父送你的別院嘛?這裏好好啊!有大池塘!還有香香樹。”

雲秋捏捏他的小鼻子,“什麽香香樹?教你多少次,那是桂——花——”

顧輕寒伸出小手,給雲秋的手指抓下來放在掌心搓了搓,然後嘿嘿跟念:“貴——發——!”

雲秋:“……”

李從舟走在旁邊,怕雲秋舉著這敦實的小東西累,就幹脆給小崽子奪過來揣到臂彎上。

空出來的另一只手就能牽住雲秋,然後慢慢往後院溫湯旁邊走。

他們前幾回來,雲秋的身體都還沒恢覆好,這一次,倒可以好好泡熱泉、賞穹頂中的圓月。

驟然被換了懷抱,顧輕寒也不哭鬧,還是笑呵呵看著父親和爹爹,然後伸手就摟住李從舟肩膀。

小孩子嗅覺敏銳,他鼻翼動了兩下,咯咯笑著指了雲秋,“爹爹身上就是香發發的味道,父親不一樣。”

李從舟好笑地看他,倒沒糾正小孩這不清的口齒。倒是雲秋哼哼兩聲,故意捏了嗓子學他:

“香發發——”

小孩吸吸鼻子,一點沒覺得害臊,反而還很高興地重覆了一遍,“很香很香,好聞,喜歡。”

逗得雲秋和李從舟直樂,雲秋更是忍不住地香了香他臉頰,而小阿雪從不厚此薄彼,也分別給了父親和爹爹一人一個親親。

別院有嬤嬤,她們會認真伺候顧輕寒換衣裳、沐浴擦身,然後披上屬於他的、特制的小沐衣。

而李從舟和雲秋共浴洗好後,李從舟先伺候著雲秋換好了沐衣,自己才簡單擦兩下

,披上衣裳牽住他往外走。

雲秋領口交錯,被他嚴嚴實實包得好像一顆筍,而他自己卻敞著領口,露出叫雲秋剛才就不太敢看的結實胸腹。

二十歲的小和尚,身量愈發好了,水珠滾落鎖骨,都引得雲秋想湊上去咬一口,他有點後悔帶臭崽崽來了——

要沒那個什麽都好奇的小阿雪在,他現在就能嘗到人間極樂了,而且是想怎麽吃小和尚都可以。

或許是他的眼神太露骨,李從舟挑眉看他一眼,提示,“阿雪在呢,當爹的人正經些。”

雲秋咳了一聲,強辯道:“我好正經的……”

李從舟拋給他一個“你就裝吧”的眼神,正想說什麽,外面就傳來了伺候嬤嬤著急的聲音:

“小祖宗你慢點跑——”

伴隨那聲音傳來的,還有小阿雪咯咯咯咯的笑聲。

“你瞧,”李從舟笑著聳聳肩,勾過來雲秋下巴啄吻他一口,“我也想,但兒子不讓。”

雲秋抿嘴橫他一眼,半晌後,終於繃不住也笑了。

兩人手牽手從房間裏走出去,沒幾步小崽子就蹬蹬沖他們跑來,小炮|彈一樣紮到他們腿上,然後伸出雙手:“要牽牽——!”

李從舟和雲秋都不能拒絕,自然伸手,給他兩只手都虛虛握住,一家三口走完了最後幾層臺階。

昔年,修築在溫湯裏的一層層石階終於起了作用,第一回泡湯可給小孩興奮壞了,似模似樣給自己撲水。

雲秋腰腹上的傷口已經不那麽明顯,生肌膏的效果很好,三年過去,已經只剩些隱約的淡粉色。

李從舟自己靠在池邊,找了個水沒及胸膛的位置,然後順手給雲秋攬過來,讓他靠著自己。

雲秋累了一天也不想陪小家夥折騰了,囑咐一句讓他別跑跳摔跤,就放松自己躺好。

他腦袋往後仰,和枕在池壁邊沿的李從舟一起看天上的圓月,前世今生兩輩子,似乎這一天看到的月亮才最大最漂亮。

雲秋勾了勾嘴角,往李從舟身上湊了湊。

“笑什麽呢?”李從舟撩起水,往他身上潑了潑。

“沒什麽,”雲秋看了一眼遠處背對他們好認真在看岸邊青雀浮雕的阿雪,忽然湊上去重重親了李從舟一口,“我就是覺著……沒有比這更好的時光了。”

重活一世,他找到了生身爹娘,替他們報了仇,賺了大錢,還賺到了寬肩窄腰的小和尚。

他有愛他的家人,有和他愛也愛他的人,而且,還機緣巧合有了這小崽子。

——真好。

而李從舟垂眸看看他,突然拉著雲秋躲到了池畔吐水的雕像後,然後抵著他、加深了這枚繾綣的吻:

天清月朗,花好月圓。

正是,他們最好的時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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